一侧炎火,一侧寒冰,交相逼仄贴近她。长宜跪如石塑,仿佛水火不觉。
烛九阴盘缠钟乳石之间,投下的黑影彻底淹没了长宜。
“八百年前,汝之修为已在猰貐之上,纵有树牢相困,应不曾荒废太多。西荒尽头泑山现出巨钺,天道为云都设刑神蓐收之位。此番汝务必争得。”
“长宜领命。”
当真巧极,她惯用兵器便是巨斧。泑山……长宜分明记得,那是猰貐当年救了自己的地方。她难得错愕,只因脑海里突然多出个甚是黑暗的念头。
烛龙突然逼近,炎火炙烤她发肤,几要焦灼。
但长宜依然纹丝不动。
“性烈心狠,呵。”烛九阴幽沉声音响彻山洞,“汝若成了泑山之主,猰貐便再无神格可制汝。吾已放汝出树牢,断不可能再困。只怕来日,还是吾钟山之祸!”
“弟子从不违誓。纵然身死,亦回护师兄周全。老师大可心安。”
烛九阴突然阴沉一笑:“猰貐为吾一目所化,心性高傲,他若回绝汝之回护,汝自此也可与钟山恩义断绝……吾还看不透么!”
长宜眉宇暗皱。
她实则并未想到这般。
恐怕当年伤了师兄的事,因自己未曾解释,给老师留下心机狠毒的印象,已无法磨灭。
长宜跪伏在地:“敢问老师,如何才愿信我。”
周围瞬地更加阴寒。
烛九阴只怕当真大限将至——否则这般浓重的阴寒死气,竟然丝毫也克制不住。钟山之君易位,怕时日不远。
“长宜,非为师不信。而是神人之寿,何其长久。诅誓可证一时,甚难有始有终。”
烛九阴口吻冷厉,长宜并不愚钝,她已然明白,虽然烛九阴仍自称“为师”,但此刻他并非以老师身份训斥自己……
而是行将就木的钟山之君,要来日的泑山之主,给出个至死不渝的允诺!
她陡然醒悟,烛九阴放她出树牢时,说“猰貐安危、钟山之盛皆系于汝”的话中深意。
周身陷于冰火两重,威压远胜往日,且其中掺杂了……汹涌而至的杀意。
“老师要动禁咒么?”长宜冷静得过分,“长宜绝无怨言。”
她直身而跪,森严的黄金瞳,终于在不躲闪,与烛九阴自毁的双眼直直对望。
烛九阴已然目盲,一目化作鼓,一目化作猰貐。可惜鼓年少顽劣,与钦丕勾结杀了葆江,被肩吾亲眼所见,烛九阴为保钟山名节,吐雷殛杀了鼓。
痛失一子,唯余猰貐。
因此猰貐的安危,始终是钟山之主的心头大患。
烛九阴空洞眼眶里突然扑出一只赤足鵕鸟,鸟喙长似枪尖,目光凶狠直扑向长宜!
长宜不躲不避,鸟喙将要啄瞎她眼睛时,烛九阴终于发了话:
“鼓,回来。”
鵕鸟尖锐得叫了声,扑翅飞回烛龙空洞的眼。
鼓死后,烛九阴想念此子,将他尸身化为鵕鸟,养在眼眶里。
“长宜,吾大限将至。实已无力回护猰貐更多。汝日后为泑山之主,刑神蓐收,刑神主杀,征战无数,斧下亡魂定然无穷无尽。”
长宜心头微冷,比琥珀更湛然的瞳孔,始终睁着,映出烛龙巨大的身影。
她跪得笔直。
这世上除了眼前垂垂老矣的烛龙,再无任何存在,可勒令她下跪。
这是她的老师,传道授业之恩师。
……亦是再不信她一分的神祇。
“吾有一驭鬼术。若种于汝额间,不消片刻便可扎根汝神脉之中,生生不息,非死不能断绝。
“如若种成,额上会生出云篆咒印,如刺青额纹。
“此后,凡汝所杀之妖鬼,皆可亡魂不散,夙夜不息。平添汝之戾气,为汝驱使。”
长宜声音再平静不过:“烦请老师赐教,驭鬼术……于师兄有何助益?”
“取汝一缕神脉,放于猰貐体内。伥鬼识得神魂,自然猰貐也可驱使它们。
“吾本可种吾体内,然垂垂老矣,已杀不了几多妖物。汝年轻力盛,千年万年不可限量,自可助猰貐一臂之力。
“长宜。可愿于誓言之上,再添一驭鬼术?”
突然尖锐的鸟鸣声刺透耳膜。或许因为鵕鸟本就是鼓所化,它的叫声像极了人的诡笑。
黑影无声淹没白衣。
“长宜,听凭老师处置。”
*
刑神蓐收战功赫赫,不过短短二十余年,已然率军阻了多次幽都进军。
可惜嗜杀成性,青铜巨钺下不知斩了多少蛮鬼。且气息幽寒冷厉,据说近身百米之内,寸草不生。
除了少数知情者,蓐收之名,向来畏多于敬。
烛龙陷入沉睡,钟山之主已换做猰貐。论理钟山本是西荒第一大山,猰貐之名应显赫云都。但泑山之主刑神蓐收,实则抢尽了西荒的风头。
能与之相媲美的,也只有昆仑帝子。
比蓐收更神秘,降生时震动整个昆仑,甚至云都极北的不周山倾了一角,却无谁见过真容。
“长宜,还会头疼么?”
长者声音温和而慈祥,在轻声询问。
她覆着半张青铜面具,上面刻画狰狞百鬼,甚是骇人。但露出的尖瘦下颌,却苍白得很,竟然带来柔弱的错觉。
她在擦洗斧钺。此刻巨钺已经可以随心变幻大小,她收为约一尺长的斧子,撩水洗去斧面上血迹。沉声道:
“我无事。”
“烛九阴为了猰貐,着实与你不公。”长者轻声叹息。
长宜手底一顿:“师兄近来怎样?”
“你出征时,他日夜大醉于钟山桑林,好歹不曾惹事。”
长宜似在思忖,片刻后轻声道:“许是神鬼交战,昆仑出入不便,搅扰了他下昆仑寻美人。我下次归来为他寻几个罢。”
她已不是当年的她,征战多年,心性气度也愈磨愈深。猰貐既然心傲性贪,那便尽可能允了他的欲求,终归不惹事就好。
长者有些汗颜。
凭借他多年……观察,猰貐消沉是和美人有关,不过不是随便找来的美人,就是眼前这位。
长宜不会不知。
“泰逢最不正经。叫他同猰貐喝酒,也许更好些。”长宜喃喃,显然还在想其他更省心的法子。还未等长者开口,突然淡漠的女声传出,似凌空乍然开了朵冰花:
“好极。近日将他撵出昆仑更好。”
长宜终于抬眼,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,向来抿紧的唇畔,添了丝难以察觉的笑意。
“何出此言,姬大人?”
长者突然脸色有点僵,这两位调侃起来,彼此针锋相对便罢,最惨的总是旁观者。
“吵闹不绝,甚是难忍。”
“是这缘故?”长宜难得放松,话中含着散漫的笑,“为甚我听闻,你险些招来雷刑殛了泰逢,是他醉后于萯山脱衣而舞,放言要娶大人?”
“……”
“大人为何收手了,肩吾劝的?”长宜瞥了眼老人。
长者脸色越发红了,难为老人家说也不是,不说也不是。
“云都从不曾闻嫁娶之事。泰逢倒是颇有胆量。但约摸他强娶不成,拳脚太弱。可未必来日没有哪位……”
“孤近来无事,可以教猰貐些术法。旁的不用,缚形、定身、迷魂之类的阵法要多教。想必大战之前,还赶得及喝你二位喜酒。”
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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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宜X龙屠番外。修。